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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推荐 本版编辑:姚琳湘 电话: 010-88819159 2017 8 2 19 国际文化 E-mail:[email protected] 赛珍珠在 1938 12 月诺贝尔 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讲演《中国小 说》,从小说发源谈到《红楼梦》《野 叟曝言》等历朝作品。其中六朝阶 段有一段话值得注意: With the succeeding weak and corrupt centuries, the very way the stories were written became honeyed and weak, and their subjects slight, or as the Chinese say,“In the days of the Six Dynasties, they wrote of small things, of a woman, a waterfall, or a bird.讲演发表时为抗日战争爆发 的次年,此后中国国内有节译本。 如大后方桂林有飞白译《中国的小 说》,发表于桂林《朔方》第 1213 期。上海孤岛有学者、作家赵景深 译《论中国小说》,原刊《宇宙风乙 刊》第 2223 期,后收入作者自选集 《银字集》,赵景深的译文是:“以后 就是软弱和腐烂的世纪,所写小说 是甜蜜蜜的、软 绵绵的,题材常 是纤小的。如中 国人所说:‘在六 朝的时代,他们 只写小事物,一 个女人,一条瀑 布,或是一只小 鸟 。’” 1998 年漓 江出版社重版赛 珍珠《大地三部 曲》,附录《大地》译者王逢振先生 翻译的赛珍珠演说全文,与赵景深 先生译文基本一致。 无独有偶,南京师范大学张丹 丽译赛珍珠著《中国早期小说源 流》也看到此类句式 —“六朝的 故事在文风上具有音乐性、软弱无 力的特征,题材也狭窄,像‘一个女 人,一头长发,或者一只小鸟’这样 的琐屑之事。”(原文: The style of Lu is musical, languid, honeyed weak, and the subjects were slight, a woman, a water-fall, a bird.) “长发”与“瀑布”,尽管意象 上有联系 (“长发如瀑”) ,但实际相 差甚远。笔者认为,赵、王先生将 waterfall”译为“瀑布”是有依据的, 而张丹丽翻译时肯定参考王逢振 先生译文以为费解,就顺上文“女 人”改译成“头发”,这样呼应演讲 中的小事物、琐碎东西,但我想,尽 管“长发如瀑”,但两者毕竟不是一 种事物。 1930 年赛珍珠作为金陵大学 教师写英文论文《中国早期小说源 流》,发 表 在 本 校 学 报《金 陵 光》 上。次年 11 月,她又作《东方、西方 及其小说》,发表在美国女子大学 协会主办的《通讯》上。而在这之 后几个月,赛珍珠在华北协和语言 学校做了同名演讲,讲演文本由主 办方刊印成专辑《东西方小说中国早期小说源流》,成为 1938 赛珍珠诺贝尔受奖仪式演讲的材 料基础。 据笔者阅读所及,在汉魏六朝 小说中,将“女人、瀑布、小鸟”收于 一卷的很有可能就是《袁相根硕》 一则: 会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 猎,经深山重岭甚多,见一群山羊 六七头,逐之。经一石桥,甚狭而 峻,羊去,根等亦随,渡向绝崖,崖 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 下,广狭如匹布,剡人谓之瀑布。 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 内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 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 甚美,著青衣。一名莹珠,一名洁 玉。见二人至,忻然云:“早望汝 来。”遂为室家。忽二女出行,云复 有得婿者,往庆之。曳履于绝岩上 行,琅琅然。二人思归,潜去归 路。二女已知,追还,乃谓曰:“自 可去。”乃以一腕囊与根等,语曰: “慎勿开也。”于是乃归。后出行, 家人开视其囊,囊如莲花,一重去, 一重复,至五盖,中有小青鸟,飞 去。根还知此,怅然而已。后根于 田中耕,家依常饷之,见在田中不 动,就视,但有壳如蝉蜕也。 (托名东晋陶潜《搜神后记》卷 一《袁相根硕》《剡县赤城》,北宋 李昉等《太平御览 · 卷四十一 · 部》转录,文字略有不同) 六朝时期的凡人与仙女相恋 的情爱故事,在中国小说史上有着 重要的题材地位。“袁、根”传奇写 袁、根二人逐羊入山穴遇二仙女结 为家室,情境很生活化,情节极为 平淡、自然,但这是一个与刘阮遇 (同时代刘义庆《幽明录》) 情节 相近、与田螺姑娘 (同 书《白 水 素 女》) 篇章相随的传奇,故事的二人 在天台山赤城岩所遇而结好的两 个仙女是青鸟,至今孕育生成故事 的浙江天台山地区,仍盛传于当地 民众口头,如《水珠帘》所述即为袁 相、根硕故事 (参见朱鳌搜集整理 《水珠帘》,载陈玮君编《天台山遇 仙记》) 。这篇有生活的现实感和 喜剧色彩的作品,借助人仙之恋, 表现乱离中人们对安定幸福生活 的向往,但叙述者的叙述限制了描 写功能的发挥。 有学者说,日本最早的汉文小 说《浦 岛 子 传》 (奈 良 朝 中 期) 情节 与中国六朝“袁、根”“刘、阮”传奇 雷同,属于同一情节系统,只是依 据岛国特征将猎人、樵夫换成渔 民,人数简化成一人而已 (杨 彬 : 《文化选择:中国小说在日本奈良、 平安时期的流播 — 以〈游 仙 窟〉 为例》) 。而日本女学者中野美代 子从中国小说和中国人空间意识 关联来研究,认为“这类故事是利 用时间的相对性或者可伸可缩的 时间的故事”,不同于西方“是利用 空间的相对性或者可伸 可缩的空间的故事” (王 晓平:《中野美代子和她 的思索“悦乐之园”》) 当代中国神话学研究泰 斗袁珂先生认为西方也 有,“外国也有类似的故 事。美国华盛顿·欧文 《见闻杂记 · 睡洞的传说》 就是这样,可穿上美国外 衣后,却成了美国本土妇 孺皆知的传说了。这其 实是源于德国民间传 说。” (《中国神话史》) ,这 也说明这类故事的人类 价值。 对这些被钩沉的“古小说”,亦 即鲁迅说的“粗陈梗概”的“志怪”, 赛珍珠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讲演 中认为:“这些不能叫小说,而是 小说的原始资料,这类书如果让 莎士比亚去读,他很可能会全力 把里面的卵石取出让它们变成珠 宝”。她谈到汉以后的“传说”: “也有一些奇人异事和寓言,譬如 穷秀才的笔突然开花,梦把男人 和女人引到格利佛那样的奇异怪 诞的地方,或者魔棒让铁制的祭 坛在水上漂动。但这些故事反映 了每一个时代。”这些带有世界眼 光的审视文字,也是对六朝小说的 主题价值的肯定。 最后顺告各位,《袁相根硕》故 事,早被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夫 妇译为英文,可在他们翻译的《汉 魏六朝小说选》《志怪选》中读到。 “女人、瀑布、小鸟” —赛珍珠在诺贝尔奖受奖讲演中提到的六朝传奇 ■裴 香港大学历史系徐国琦教授最 近刚刚出版了他具有半自传性质的 “浮生六记”,书名《边缘人偶记》,这 本书记载他在安徽赤贫农村的童年、 上大学,走出国门、取得哈佛大学博 士学位,尔后在美国执教多年、在迈 向学术尖塔的顶端之际,以半百之龄 落脚香港大学的奋斗经历。所谓“英 雄不怕出身低”,作者在书中以直率 亲切的笔法面对自己的漂泊半生,在 滚滚红尘中坚持做单纯的自己,用 “我行我法我求索、不野不文不逐流” 来形容,应是极为贴切。 初识徐国琦教授是在 2004 夏于复旦大学召开的一个会议上, 他当时的发言和举措,令人印象深 刻。在议程的开放讨论中,他一只 脚蹬在椅子上,怒指着国内掌握学 术大权的一位发言人,严词斥其不 懂学术规范。个头不高的他看来却 是气势万丈,滔滔雄辩中带着一丝 得理不饶人的洋气,但又略有几分 农民的率真粗犷。这真是一位具有 特殊气质的学者,我这样揣度着! 可是当时未有机会交谈。2008 于长沙召开的中外关系史会议上再 度遇到徐国琦,始知他来自极为贫 困的安徽农村,联想起数年前他足 蹬椅子的情景,终于理解他何以有 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从 2005 年到 2017 年春,徐国琦已连着 在哈佛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三 个世界顶尖大学的出版社陆续出版 了五本英文学术专书,每本书都获 得好评,达到人文学者所谓著作等 身的成熟丰饶期。 2009 年初,我休学术假赴哈佛 大学担任富布赖特访问学者,当时 徐国琦教授也在哈佛大学担任瑞德 克丽芙高等研究院( Radcliff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研究员, 他正忙于《西方前线的陌生人:一次 大战的华工》 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 Chinese Workers in the Great War,中文译本出版于 2014 年,书名为《一战中的华工》) 英文专书的最后阶段,这已是当时 他的第三本英文专书了。因为他的 普通话发音不准,就请我来协助汉 语的拼音。渐渐与他熟识后,觉得 他总是悠哉闲哉地一劲儿用功。低 着头就是想着宇宙间的大学问,读 书既广且多。抬起头来就是品评天 下风云时事和中美关系动向,论理 清晰而精准有味,令人眼界大开。 他天真豁达而积极开朗,既不愤世 也不偏激,看透人情世故,精明无 比,却不屑使用机巧谋略。这样单 纯追寻自我的快意读书人在当今的 人文学者中已属难得。 一次聊天中他提到很多童年的 轶事,我乍听之下,最初感到惊愕, 继之佩服。他因家境寒微,且父母 兄弟不识字,从小被人欺侮:未上学 时穿着破裤和一群乡野童伴拿着畚 箕,争抢牲畜粪便;幼童时顶着蒙蒙 的天光上学,在乡野小径被狼犬追 赶;读小学时挨在母亲身边共享一 盏小煤油灯,母亲织布,他写作业; 读中学时睡在茅草床铺上,整身被 蚊虫叮咬……这些点点滴滴成为他 生命中的奇特锻炼。我深觉人到中 年后的性格往往根源于他的乡愁经 验,徐国琦怎经得起这么多的苦难, 得以让他靠着自己的“苦”和“力”, 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路求生,以忍辱 负重的精神勇闯世界呢?我打定主 意帮他做口述录音。当我提出这样 的请求时,徐国琦的第一个反应是 错愕!“绝对不可以”,他觉得自己还 称不上是学术大师足以立传闻世。 而我的初心很单纯,我说我不是押 宝你可能成为国际顶尖学者,你的 故事绝对值得写!他开出了一个条 件:这份口述史未经他的同意不得 发表,而且不得告诉任何人。我当 下欣然同意。 于是,这次的口述历史计划如 同谍影工作一般展开了。徐国琦在 哈佛大学瑞德克丽芙高等研究院有 间气派高档的研究室,而我挂单的 费正清研究中心因访问学者多如过 江之鲫,不提供个别研究室。三月 的麻省剑桥,天气怡人,树影婆娑, 怒放的白色梨树让他的红砖瓦研究 室愈显得高雅,可是他的研究室内 总是摆满了杂七杂八的各种书籍, 一团紊乱。每次为了录音访问,我 们都先清出位置来,摆设好录音设 备,并且腾出空间让我找到好位置 来记录。一次访问进行中,他突然 感到饥肠辘辘,脸色一沉,要我和他 马上离开研究室直奔附近的一间川 菜饭馆,央请老板用最快的速度端 上极辣的水煮鱼和水煮牛肉。他迫 不及待地要进食,待菜饭一入口,脸 上立即露出快乐似神仙的逗趣模 样。他说从小就饿怕了,绝对不要 再忍受肚子咕咕叫的空腹感,又点 了二锅头,说这是农民喝的酒。大 块吃肉,大碗喝酒,喝不完的酒作势 要系在腰间 (当 然 这 在 麻 省 是 违 法 的,他最后没这么做) ,笑称自己是 《水浒传》中性烈如火的鲁智深。在 完成六次访问后,我自己因为忙碌, 整理录音带的工作也迟迟艾艾,未 有进展,直到 2012 年我忙完个人学 术专书后的空档,始将六万字的文 稿交给他,终于履践君子之诺。当 时我觉得可能空忙一场,因为他这 人既不好名,也不好利,除非水到渠 成,实至名归,否则这份文稿也可能 石沉大海。事隔多年,我都快忘记 这件事情了,今年过年前徐国琦说 他考虑将录音稿以及他近年写过的 师友杂记编撰成书,问我意见如 何。我说你就算不是一颗光芒四射 的学术明星,这书仍是应该出版 的。因为这样精彩绝伦的动人故 事,应该被书写下来,成为下一代年 轻人逆境求生的榜样。 徐国琦和我同属 1962 年生,属 虎,略长我数月。他出生于安徽农 村,从小在饥饿中长大,而我出身于 台湾的小康之家,正是台湾经济起 飞、走向经济奇迹的一代。我和他 的更大对照在于我们都成长于美苏 对抗时代的敌对阵营。他虽经历十 年文革,但并未耽搁考高考的时间, 和我一样都是 18 (1980 年) 上大 学。20 世纪 80 年代的台湾正逢左右 思想激越奔腾、年轻学子求知若渴且 各种社会运动风起云涌之际, 60 70 年代人的“来来来,来台大;去去 去,去美国”的风潮到 80 年代依旧兴 盛。我虽读了台大,因结婚太早,来 不及留美放洋,最后在台湾取得博士 学位。徐国琦上大学时,英文考了零 分,靠着一本英文字典苦读文法,再 攻读南开美国史硕士;最后放弃南开 教职,取得奖学金,直上哈佛大学历史 系攻读博士学位。我和他不仅同年 生,同年上大学,而且同样属于从事中 美关系史的学者,在学术的起跑点上 他像一颗飞速的白球,几年之内完成 了这么多本掷地有声的书,如同打棒 球漂亮出击,一下子就打了好几个全 垒打,而我或同辈的学者都还在跑垒 状态。在学术领域上的成就,他可说 早已遥遥领先于我辈学者,真令人汗 颜不已! 因为和徐国琦的研究领域相近, 我先后在台湾《新史学》和《台大历史 学报》评述过他的英文专书对国际史 和中美关系史研究的贡献。我在评 论《西方前线的陌生人:一次大战的 华工》一文中,主要介绍该书如何运 用多国档案和国际史视角探索一战 时期中国在国际史的坐标,以及对一 战华工研究的新论点,藉以说明以中 国为主体的国际史研究方法的特 色。过去对一战华工的人数有 32 万、 20 万、 17 万等说法,莫衷一是。根 据徐国琦教授的考证, 14 万人比较可 信,后来国内外学者普遍引用了他的 说法。从资料搜集而言,《一次大战 的华工》可说是踩着一群远赴“欧洲 的奥德赛”( European Odyssey )之足 迹,遍访与华工相关的欧美各国官方 和私人图书馆,甚至还有华工后裔主 动提供图片和信件,使得他所挖掘的 资料之丰,堪称令人惊奇。特别是过 去被加拿大政府刻意封锁的加拿大 华工信息的首次批露,让这本书展现 细腻生动的华工生活史面貌。这书 在枝叶繁蔓的多元档案中爬梳出富 有意义的故事,并予以新生命的诠 释,显示出徐国琦综合史料的分析能 力,而此正是国际史研究最难达到的 境界之一。 徐国琦为何关注华工和下层农 民,这可能和他生长于贫困和忧患 的命运相连,他想要为广大的农民 发声。在他走向城市念大学、走出 国门来到哈佛这座学术精英的研究 殿堂时,乡下农民的善良朴实始终 是他的一方挂念。一战华工大多来 自不识字的农民,仿如他的家乡父 老,他在故纸堆中找寻有血有泪的 故事。学者在找寻研究论题时,当 然是实事求是,有几分材料说几分 话,但我们的研究也往往投射出作 者的情感喜好,以及如何将故事自 圆其说的看家本领。我个人以为徐 国琦在《一次大战的华工》这本书中 多少反映了他个人心中的情感。如 同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的移情作 用,他们都将个人身世情感寄托于 传主身上。徐国琦以中国下层社会 的农民或边缘人( Marginal Man )来 透视中国,以其作为东西文明的信 使,将华工个人或群体的生命导入 更加广阔复杂的国家、族群和国际 的空间,赋予历史的深度和意义。 或许有人不以为 14 万华工能有这 样大的作用?但徐国琦就是有庖丁 解牛、神乎其技的剖析能力。他可 将材料用串针般的技法组织起来, 将一些散落的故事编织成动人的彩 衣,而如果仅是说故事,是无法获得 一流学术出版社的肯定的。学术研 究需要高度的贯通能力,《一次大战 的华工》不仅是学术著作,且是可读 性高的著作。 徐国琦的逆反性格,在于不服 输。他要向西方学者证明他以中国 为主体的国际史系列著作之精义。 2014 年,他在哈佛大学出版《中国 人与美国人:一个共有的历史》,其 雄心昭然若揭,他要挑战半个世纪 以来英文学界对中美关系史的研究 方法。我在《台大历史学报》写了二 万字的长文评介这本书。现今中美 关系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关 系,更是牵动世界局势的最主要的 两股力量。自费正清( John K. Fairbank )的《美国与中国》一书出版 以后,半个世纪以来美国史学家迭 有对中美关系史的研究反省,致意 于扭转美国学界侧重某一研究取径 的自我批判。中国崛起之后,中美 两国隐然有种相互对抗和竞争的心 态,徐国琦强调正向意义的共享历 史,希望通过近代中美文化交流的 个案经历,建构出中美两国人民“共 有的历史”的心理认知和共同愿 望。徐国琦的研究深受其在哈佛大 学博士论文指导教授入江昭( Akira Iriye )的影响,入江昭教授曾著 有《全球视域下的中国与日本》一 书。《中国人与美国人》一书显然步 趋入江昭以国际史视域诠释中日关 系的发想,但徐国琦提出以“共有的 历史”诠释中美关系,则是另辟学术 蹊径。从近代中外关系而言,日本 可能是触动中国民族主义情感最深 的帝国主义国家,而近代美国对华 关系则被喻为“改良的帝国主义” Ameliorative imperialism )或 一 种 特殊友好的关系。近代中日和中美 两国的关系,有若中国对外关系的 光谱两端,如何从国际史视域提出 一套诠释中美关系的架构和方法? 21 世纪中美两国如何形成一个 和谐共享的价值观,构建互信渠道, 求同存异,走出一味竞争的政治误 区?这是徐国琦一心想跨越中西文 明、求索世界和平主义的现实关怀。 欣闻徐国琦在 2017 年初又在 牛津大学出版最新英文力作《亚洲 与大战》。他几乎每三年就出版一 本学术专书 (这 些 出 版 社 都 有 严 格 的 学 术 审 查 机 制) ,速度之快,令人 目不睱给。我和他开玩笑说,好似 我们才刚磨好砚台,假以时日要来 试笔开工时,他又悄悄出版了一本 新书。熟悉他的学术工作和学术积 累的人,始知这几本系列著作并非 仓促完成,其前期档案搜集和构思, 都早已跨越十余年之久。从在哈佛 读博士起,他就四处搜集材料,沉潜 了近十年才出版了第一本书。2005 年的《中国与大战》一书只是鸣枪起 跑而已,接连的几本书才是冲锋陷 阵的学术实力战,更为他赢得了不 少学术荣冠。作为学术上的诤友, 我不免劝他要踩煞车,休养生息,毕 竟已年过半百。谁知他老兄又被哈 佛主编三杯酒灌下肚后,签了下本 书《何谓中国》,看来这只学术飞虎 将继续长征世界! 这本《边缘人偶记》记录了一位 从荒地里走出来的中国人,有着“舍 我其谁”的雄心壮志,他将林语堂的 话“一心评宇宙文章、两脚踏东西文 化”奉为座右铭。人文学者大致都 会碰触到身份认同的终极关怀,自 我、群体、国家和文化的认同往往纠 结着人文学者的心灵,徐国琦也不 例外。这本书是他奋斗半生之后, 在香港大学这样一个东西交会的人 文荟萃之地,以“边缘人”自居的心 路历程。我以为正是“边缘人”处境 让他得以自由远观不同国家和族群 文化。有时我们觉得远身观看物影 是虚无飘渺,看不清楚,但往往在千 里之外,更能发微见隐,重新认识它 的壮丽与缺漏。很高兴终于看到这 本传记的出版,并且击节祝贺。徐 国琦以诚挚平和之心面对生活,感 恩并珍惜得来不易的喜乐,这本书 所述的学术人生不仅让我感觉十分 新奇和有感召力,相信也同样会使 其他学者产生强烈共鸣和启发,有 引人入胜之妙。 (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历 史系) 从野地走向世界 ──读徐国琦《边缘人偶记》 ■吴翎君 《边缘人偶记》书影 2017 年 7 月 19 日《边缘人偶记》新书分享会 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瑞典国王为 赛珍珠颁奖 赛珍珠 《搜神后记》书影

从野地走向世界 - epaper.gmw.cnepaper.gmw.cn/zhdsb/images/2017-08/02/19/2017080219_pdf.pdf · 下,广狭如匹布,剡人谓之瀑布。 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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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姚琳湘 ■电话:010-88819159 2017年8月2日 19国际文化■E-mail:[email protected]

赛珍珠在 1938 年 12 月诺贝尔

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讲演《中国小

说》,从小说发源谈到《红楼梦》《野

叟曝言》等历朝作品。其中六朝阶

段有一段话值得注意:

With the succeeding weakand corrupt centuries, the veryway the stories were written be⁃came honeyed and weak, andtheir subjects slight, or as the Chi⁃nese say,“In the days of the SixDynasties, they wrote of smallthings, of a woman, a waterfall,or a bird.”

讲演发表时为抗日战争爆发

的次年,此后中国国内有节译本。

如大后方桂林有飞白译《中国的小

说》,发表于桂林《朔方》第 12、13期。上海孤岛有学者、作家赵景深

译《论中国小说》,原刊《宇宙风乙

刊》第 22、23 期,后收入作者自选集

《银字集》,赵景深的译文是:“以后

就是软弱和腐烂的世纪,所写小说

是甜蜜蜜的、软

绵绵的,题材常

是纤小的。如中

国人所说:‘在六

朝的时代,他们

只写小事物,一

个女人,一条瀑

布,或是一只小

鸟。’”1998 年漓

江出版社重版赛

珍珠《大地三部

曲》,附录《大地》译者王逢振先生

翻译的赛珍珠演说全文,与赵景深

先生译文基本一致。

无独有偶,南京师范大学张丹

丽译赛珍珠著《中国早期小说源

流》也看到此类句式——“六朝的

故事在文风上具有音乐性、软弱无

力的特征,题材也狭窄,像‘一个女

人,一头长发,或者一只小鸟’这样

的琐屑之事。”(原文:The style ofLu is musical, languid, honeyedweak, and the subjects wereslight, “a woman, a water-fall, abird”.)“长发”与“瀑布”,尽管意象

上有联系(“长发如瀑”),但实际相

差甚远。笔者认为,赵、王先生将

“waterfall”译为“瀑布”是有依据的,

而张丹丽翻译时肯定参考王逢振

先生译文以为费解,就顺上文“女

人”改译成“头发”,这样呼应演讲

中的小事物、琐碎东西,但我想,尽

管“长发如瀑”,但两者毕竟不是一

种事物。

1930 年赛珍珠作为金陵大学

教师写英文论文《中国早期小说源

流》,发 表 在 本 校 学 报《金 陵 光》

上。次年 11 月,她又作《东方、西方

及其小说》,发表在美国女子大学

协会主办的《通讯》上。而在这之

后几个月,赛珍珠在华北协和语言

学校做了同名演讲,讲演文本由主

办方刊印成专辑《东西方小说——

中国早期小说源流》,成为 1938 年

赛珍珠诺贝尔受奖仪式演讲的材

料基础。

据笔者阅读所及,在汉魏六朝

小说中,将“女人、瀑布、小鸟”收于

一卷的很有可能就是《袁相根硕》

一则:

会 稽 剡 县 民 袁 相 、根 硕 二 人

猎,经深山重岭甚多,见一群山羊

六七头,逐之。经一石桥,甚狭而

峻,羊去,根等亦随,渡向绝崖,崖

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

下,广狭如匹布,剡人谓之瀑布。

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

内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

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

甚美,著青衣。一名莹珠,一名洁

玉。见二人至,忻然云:“早望汝

来。”遂为室家。忽二女出行,云复

有得婿者,往庆之。曳履于绝岩上

行 ,琅 琅 然 。 二 人 思 归 ,潜 去 归

路。二女已知,追还,乃谓曰:“自

可去。”乃以一腕囊与根等,语曰:

“慎勿开也。”于是乃归。后出行,

家人开视其囊,囊如莲花,一重去,

一重复,至五盖,中有小青鸟,飞

去。根还知此,怅然而已。后根于

田中耕,家依常饷之,见在田中不

动,就视,但有壳如蝉蜕也。

(托名东晋陶潜《搜神后记》卷

一《袁相根硕》《剡县赤城》,北宋

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四十一·地

部》转录,文字略有不同)

六朝时期的凡人与仙女相恋

的情爱故事,在中国小说史上有着

重要的题材地位。“袁、根”传奇写

袁、根二人逐羊入山穴遇二仙女结

为家室,情境很生活化,情节极为

平淡、自然,但这是一个与刘阮遇

仙(同时代刘义庆《幽明录》)情节

相近、与田螺姑娘(同书《白水素

女》)篇章相随的传奇,故事的二人

在天台山赤城岩所遇而结好的两

个仙女是青鸟,至今孕育生成故事

的浙江天台山地区,仍盛传于当地

民众口头,如《水珠帘》所述即为袁

相、根硕故事(参见朱鳌搜集整理

《水珠帘》,载陈玮君编《天台山遇

仙记》)。这篇有生活的现实感和

喜剧色彩的作品,借助人仙之恋,

表现乱离中人们对安定幸福生活

的向往,但叙述者的叙述限制了描

写功能的发挥。

有学者说,日本最早的汉文小

说《浦岛子传》(奈良朝中期)情节

与中国六朝“袁、根”“刘、阮”传奇

雷同,属于同一情节系统,只是依

据岛国特征将猎人、樵夫换成渔

民,人数简化成一人而已(杨彬:

《文化选择:中国小说在日本奈良、

平安时期的流播——以〈游仙窟〉

为例》)。而日本女学者中野美代

子从中国小说和中国人空间意识

关联来研究,认为“这类故事是利

用时间的相对性或者可伸可缩的

时间的故事”,不同于西方“是利用

空间的相对性或者可伸

可缩的空间的故事”(王

晓平:《中野美代子和她

的思索“悦乐之园”》)。

当代中国神话学研究泰

斗袁珂先生认为西方也

有,“外国也有类似的故

事 。 美 国 华 盛 顿·欧 文

《见闻杂记·睡洞的传说》

就是这样,可穿上美国外

衣后,却成了美国本土妇

孺皆知的传说了。这其

实 是 源 于 德 国 民 间 传

说。”(《中国神话史》),这

也说明这类故事的人类

价值。

对这些被钩沉的“古小说”,亦

即鲁迅说的“粗陈梗概”的“志怪”,

赛珍珠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讲演

中认为:“这些不能叫小说,而是

小说的原始资料,这类书如果让

莎士比亚去读,他很可能会全力

把里面的卵石取出让它们变成珠

宝 ”。 她 谈 到 汉 以 后 的“ 传 说 ”:

“也有一些奇人异事和寓言,譬如

穷秀才的笔突然开花,梦把男人

和女人引到格利佛那样的奇异怪

诞的地方,或者魔棒让铁制的祭

坛在水上漂动。但这些故事反映

了每一个时代。”这些带有世界眼

光的审视文字,也是对六朝小说的

主题价值的肯定。

最后顺告各位,《袁相根硕》故

事,早被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夫

妇译为英文,可在他们翻译的《汉

魏六朝小说选》《志怪选》中读到。

“女人、瀑布、小鸟”——赛珍珠在诺贝尔奖受奖讲演中提到的六朝传奇

■裴 伟

香港大学历史系徐国琦教授最

近刚刚出版了他具有半自传性质的

“浮生六记”,书名《边缘人偶记》,这

本书记载他在安徽赤贫农村的童年、

上大学,走出国门、取得哈佛大学博

士学位,尔后在美国执教多年、在迈

向学术尖塔的顶端之际,以半百之龄

落脚香港大学的奋斗经历。所谓“英

雄不怕出身低”,作者在书中以直率

亲切的笔法面对自己的漂泊半生,在

滚滚红尘中坚持做单纯的自己,用

“我行我法我求索、不野不文不逐流”

来形容,应是极为贴切。

初识徐国琦教授是在 2004 年

夏于复旦大学召开的一个会议上,

他当时的发言和举措,令人印象深

刻。在议程的开放讨论中,他一只

脚蹬在椅子上,怒指着国内掌握学

术大权的一位发言人,严词斥其不

懂学术规范。个头不高的他看来却

是气势万丈,滔滔雄辩中带着一丝

得理不饶人的洋气,但又略有几分

农民的率真粗犷。这真是一位具有

特殊气质的学者,我这样揣度着!

可是当时未有机会交谈。2008 年

于长沙召开的中外关系史会议上再

度遇到徐国琦,始知他来自极为贫

困的安徽农村,联想起数年前他足

蹬椅子的情景,终于理解他何以有

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从

2005 年到 2017 年春,徐国琦已连着

在哈佛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三

个世界顶尖大学的出版社陆续出版

了五本英文学术专书,每本书都获

得好评,达到人文学者所谓著作等

身的成熟丰饶期。

2009 年初,我休学术假赴哈佛

大学担任富布赖特访问学者,当时

徐国琦教授也在哈佛大学担任瑞德

克丽芙高等研究院(Radcliff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研究员,

他正忙于《西方前线的陌生人:一次

大 战 的 华 工 》(Strangers on theWestern Front: Chinese Workersin the Great War,中文译本出版于

2014 年,书名为《一战中的华工》)

英文专书的最后阶段,这已是当时

他的第三本英文专书了。因为他的

普通话发音不准,就请我来协助汉

语的拼音。渐渐与他熟识后,觉得

他总是悠哉闲哉地一劲儿用功。低

着头就是想着宇宙间的大学问,读

书既广且多。抬起头来就是品评天

下风云时事和中美关系动向,论理

清晰而精准有味,令人眼界大开。

他天真豁达而积极开朗,既不愤世

也不偏激,看透人情世故,精明无

比,却不屑使用机巧谋略。这样单

纯追寻自我的快意读书人在当今的

人文学者中已属难得。

一次聊天中他提到很多童年的

轶事,我乍听之下,最初感到惊愕,

继之佩服。他因家境寒微,且父母

兄弟不识字,从小被人欺侮:未上学

时穿着破裤和一群乡野童伴拿着畚

箕,争抢牲畜粪便;幼童时顶着蒙蒙

的天光上学,在乡野小径被狼犬追

赶;读小学时挨在母亲身边共享一

盏小煤油灯,母亲织布,他写作业;

读中学时睡在茅草床铺上,整身被

蚊虫叮咬……这些点点滴滴成为他

生命中的奇特锻炼。我深觉人到中

年后的性格往往根源于他的乡愁经

验,徐国琦怎经得起这么多的苦难,

得以让他靠着自己的“苦”和“力”,

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路求生,以忍辱

负重的精神勇闯世界呢?我打定主

意帮他做口述录音。当我提出这样

的请求时,徐国琦的第一个反应是

错愕!“绝对不可以”,他觉得自己还

称不上是学术大师足以立传闻世。

而我的初心很单纯,我说我不是押

宝你可能成为国际顶尖学者,你的

故事绝对值得写!他开出了一个条

件:这份口述史未经他的同意不得

发表,而且不得告诉任何人。我当

下欣然同意。

于是,这次的口述历史计划如

同谍影工作一般展开了。徐国琦在

哈佛大学瑞德克丽芙高等研究院有

间气派高档的研究室,而我挂单的

费正清研究中心因访问学者多如过

江之鲫,不提供个别研究室。三月

的麻省剑桥,天气怡人,树影婆娑,

怒放的白色梨树让他的红砖瓦研究

室愈显得高雅,可是他的研究室内

总是摆满了杂七杂八的各种书籍,

一团紊乱。每次为了录音访问,我

们都先清出位置来,摆设好录音设

备,并且腾出空间让我找到好位置

来记录。一次访问进行中,他突然

感到饥肠辘辘,脸色一沉,要我和他

马上离开研究室直奔附近的一间川

菜饭馆,央请老板用最快的速度端

上极辣的水煮鱼和水煮牛肉。他迫

不及待地要进食,待菜饭一入口,脸

上立即露出快乐似神仙的逗趣模

样。他说从小就饿怕了,绝对不要

再忍受肚子咕咕叫的空腹感,又点

了二锅头,说这是农民喝的酒。大

块吃肉,大碗喝酒,喝不完的酒作势

要系在腰间(当然这在麻省是违法

的,他最后没这么做),笑称自己是

《水浒传》中性烈如火的鲁智深。在

完成六次访问后,我自己因为忙碌,

整理录音带的工作也迟迟艾艾,未

有进展,直到 2012 年我忙完个人学

术专书后的空档,始将六万字的文

稿交给他,终于履践君子之诺。当

时我觉得可能空忙一场,因为他这

人既不好名,也不好利,除非水到渠

成,实至名归,否则这份文稿也可能

石沉大海。事隔多年,我都快忘记

这件事情了,今年过年前徐国琦说

他考虑将录音稿以及他近年写过的

师友杂记编撰成书,问我意见如

何。我说你就算不是一颗光芒四射

的学术明星,这书仍是应该出版

的。因为这样精彩绝伦的动人故

事,应该被书写下来,成为下一代年

轻人逆境求生的榜样。

徐国琦和我同属 1962 年生,属

虎,略长我数月。他出生于安徽农

村,从小在饥饿中长大,而我出身于

台湾的小康之家,正是台湾经济起

飞、走向经济奇迹的一代。我和他

的更大对照在于我们都成长于美苏

对抗时代的敌对阵营。他虽经历十

年文革,但并未耽搁考高考的时间,

和我一样都是 18 岁(1980 年)上大

学。20世纪80年代的台湾正逢左右

思想激越奔腾、年轻学子求知若渴且

各种社会运动风起云涌之际,60 和

70 年代人的“来来来,来台大;去去

去,去美国”的风潮到80年代依旧兴

盛。我虽读了台大,因结婚太早,来

不及留美放洋,最后在台湾取得博士

学位。徐国琦上大学时,英文考了零

分,靠着一本英文字典苦读文法,再

攻读南开美国史硕士;最后放弃南开

教职,取得奖学金,直上哈佛大学历史

系攻读博士学位。我和他不仅同年

生,同年上大学,而且同样属于从事中

美关系史的学者,在学术的起跑点上

他像一颗飞速的白球,几年之内完成

了这么多本掷地有声的书,如同打棒

球漂亮出击,一下子就打了好几个全

垒打,而我或同辈的学者都还在跑垒状态。在学术领域上的成就,他可说早已遥遥领先于我辈学者,真令人汗颜不已!

因为和徐国琦的研究领域相近,我先后在台湾《新史学》和《台大历史学报》评述过他的英文专书对国际史和中美关系史研究的贡献。我在评论《西方前线的陌生人:一次大战的华工》一文中,主要介绍该书如何运用多国档案和国际史视角探索一战时期中国在国际史的坐标,以及对一

战华工研究的新论点,藉以说明以中

国为主体的国际史研究方法的特

色。过去对一战华工的人数有 32万、20万、17万等说法,莫衷一是。根

据徐国琦教授的考证,14万人比较可

信,后来国内外学者普遍引用了他的

说法。从资料搜集而言,《一次大战

的华工》可说是踩着一群远赴“欧洲

的奥德赛”(European Odyssey)之足

迹,遍访与华工相关的欧美各国官方

和私人图书馆,甚至还有华工后裔主

动提供图片和信件,使得他所挖掘的

资料之丰,堪称令人惊奇。特别是过

去被加拿大政府刻意封锁的加拿大

华工信息的首次批露,让这本书展现

细腻生动的华工生活史面貌。这书

在枝叶繁蔓的多元档案中爬梳出富

有意义的故事,并予以新生命的诠

释,显示出徐国琦综合史料的分析能

力,而此正是国际史研究最难达到的

境界之一。

徐国琦为何关注华工和下层农

民,这可能和他生长于贫困和忧患

的命运相连,他想要为广大的农民

发声。在他走向城市念大学、走出

国门来到哈佛这座学术精英的研究

殿堂时,乡下农民的善良朴实始终

是他的一方挂念。一战华工大多来

自不识字的农民,仿如他的家乡父

老,他在故纸堆中找寻有血有泪的

故事。学者在找寻研究论题时,当

然是实事求是,有几分材料说几分

话,但我们的研究也往往投射出作

者的情感喜好,以及如何将故事自

圆其说的看家本领。我个人以为徐

国琦在《一次大战的华工》这本书中

多少反映了他个人心中的情感。如

同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的移情作

用,他们都将个人身世情感寄托于

传主身上。徐国琦以中国下层社会

的农民或边缘人(Marginal Man)来

透视中国,以其作为东西文明的信

使,将华工个人或群体的生命导入

更加广阔复杂的国家、族群和国际

的空间,赋予历史的深度和意义。

或许有人不以为 14 万华工能有这

样大的作用?但徐国琦就是有庖丁

解牛、神乎其技的剖析能力。他可将材料用串针般的技法组织起来,将一些散落的故事编织成动人的彩衣,而如果仅是说故事,是无法获得一流学术出版社的肯定的。学术研究需要高度的贯通能力,《一次大战的华工》不仅是学术著作,且是可读性高的著作。

徐国琦的逆反性格,在于不服输。他要向西方学者证明他以中国为主体的国际史系列著作之精义。2014 年,他在哈佛大学出版《中国

人与美国人:一个共有的历史》,其

雄心昭然若揭,他要挑战半个世纪

以来英文学界对中美关系史的研究

方法。我在《台大历史学报》写了二

万字的长文评介这本书。现今中美

关系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关

系,更是牵动世界局势的最主要的

两 股 力 量 。 自 费 正 清(John K.Fairbank)的《美国与中国》一书出版

以后,半个世纪以来美国史学家迭

有对中美关系史的研究反省,致意

于扭转美国学界侧重某一研究取径

的自我批判。中国崛起之后,中美

两国隐然有种相互对抗和竞争的心

态,徐国琦强调正向意义的共享历

史,希望通过近代中美文化交流的

个案经历,建构出中美两国人民“共

有的历史”的心理认知和共同愿

望。徐国琦的研究深受其在哈佛大

学博士论文指导教授入江昭(Aki⁃ra Iriye)的影响,入江昭教授曾著

有《全球视域下的中国与日本》一

书。《中国人与美国人》一书显然步

趋入江昭以国际史视域诠释中日关

系的发想,但徐国琦提出以“共有的

历史”诠释中美关系,则是另辟学术

蹊径。从近代中外关系而言,日本

可能是触动中国民族主义情感最深

的帝国主义国家,而近代美国对华

关系则被喻为“改良的帝国主义”

(Ameliorative imperialism)或 一 种

特殊友好的关系。近代中日和中美

两国的关系,有若中国对外关系的

光谱两端,如何从国际史视域提出

一套诠释中美关系的架构和方法?

在 21 世纪中美两国如何形成一个

和谐共享的价值观,构建互信渠道,

求同存异,走出一味竞争的政治误

区?这是徐国琦一心想跨越中西文

明、求索世界和平主义的现实关怀。

欣闻徐国琦在 2017 年初又在

牛津大学出版最新英文力作《亚洲

与大战》。他几乎每三年就出版一

本学术专书(这些出版社都有严格

的学术审查机制),速度之快,令人

目不睱给。我和他开玩笑说,好似

我们才刚磨好砚台,假以时日要来

试笔开工时,他又悄悄出版了一本

新书。熟悉他的学术工作和学术积

累的人,始知这几本系列著作并非

仓促完成,其前期档案搜集和构思,

都早已跨越十余年之久。从在哈佛

读博士起,他就四处搜集材料,沉潜

了近十年才出版了第一本书。2005年的《中国与大战》一书只是鸣枪起

跑而已,接连的几本书才是冲锋陷

阵的学术实力战,更为他赢得了不

少学术荣冠。作为学术上的诤友,

我不免劝他要踩煞车,休养生息,毕

竟已年过半百。谁知他老兄又被哈

佛主编三杯酒灌下肚后,签了下本

书《何谓中国》,看来这只学术飞虎

将继续长征世界!

这本《边缘人偶记》记录了一位

从荒地里走出来的中国人,有着“舍

我其谁”的雄心壮志,他将林语堂的

话“一心评宇宙文章、两脚踏东西文

化”奉为座右铭。人文学者大致都

会碰触到身份认同的终极关怀,自

我、群体、国家和文化的认同往往纠

结着人文学者的心灵,徐国琦也不

例外。这本书是他奋斗半生之后,

在香港大学这样一个东西交会的人

文荟萃之地,以“边缘人”自居的心

路历程。我以为正是“边缘人”处境

让他得以自由远观不同国家和族群

文化。有时我们觉得远身观看物影

是虚无飘渺,看不清楚,但往往在千

里之外,更能发微见隐,重新认识它

的壮丽与缺漏。很高兴终于看到这

本传记的出版,并且击节祝贺。徐

国琦以诚挚平和之心面对生活,感

恩并珍惜得来不易的喜乐,这本书

所述的学术人生不仅让我感觉十分

新奇和有感召力,相信也同样会使

其他学者产生强烈共鸣和启发,有

引人入胜之妙。

(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系)

从野地走向世界──读徐国琦《边缘人偶记》

■吴翎君

《边缘人偶记》书影

2017年7月19日《边缘人偶记》新书分享会

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瑞典国王为赛珍珠颁奖

赛珍珠

《搜神后记》书影